老树访谈丨我只是在苦闷的生活里帮大家顺顺气!
绘画是与现实平行的一种存在。
塞尚
老树,本名刘树勇,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现为北京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文艺评论家, 影圈知名人士。老树的作品轻松诙谐,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他的“打油诗”,朴实中见真意。
“心中存一念,何愁无人陪?拄杖登高岭,独自去看梅。”这是老树今天刚刚发布在微博的文字,配图还是那个身着长衫的小人儿,在寒冬里赏梅,自得其乐。很多朋友喜欢老树的画,但他为什么要画画,又是怎样看待画画与现实的呢?李宗陶曾经有过一次深入的采访,今天分享给大家。
——滤镜
老树,画在人心的苦闷上
文丨李宗陶
清明时节,胶东半岛下了一场大雨。老树回临朐老家,看雨后桃花开着,麦子青着,忽然记起童年的黄昏:麦田无边无际,蝙蝠翻飞,远山如黛;风起的时候,麦浪暗涌,朝山那边淌去。
前些年,他画一张被风吹向一边的青麦穗发在微博上,引来不少回复:麦子还没成熟时是直立的,这画得也太不真实了。17 岁离开农村去天津南开大学念书之前,老树每天一睁眼就看见麦田。他见过风口上的麦子,大雨过后仆倒的麦子,以及高坡上的青稞麦。他说,那些指出“不真实”的人,多半只见过麦田的图片,也许偶尔经过麦田—那个图像的、知识的、观念的麦子,与一个人经验中的麦子,哪个更真实?
老树返回北京,在一片事务性繁忙中挣扎着同我们见面。每天,他经过一座高粱桥,就到了供职32 年的这所大学。当年老舍先生写过高粱桥,说是清明时节,人们出了西直门,到这里踏青,但见桥下清流一碧,西山举首可望,云蒸霞蔚,两岸落英缤纷,仕子如云。如今,这桥屈在西直门轻轨站下,桥下一汪浊水打转。背过身去,老树摊开纸,蘸了墨,画他的小桥流水,飞鸿落花——这变动中的现实的桥,和他心中的画中的桥,哪个更真实?
--诗意--
四两红星二锅头缓缓落肚,老树的脸活泛起来,话多起来,夹着“唉唉”的叹气声。小时候,母亲对他说,孩子,你能不能别老叹气,你一叹气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母亲不知道,叹气是儿子的一种休息方式。老树打小还会另一种调剂,带着弟弟妹妹做饭、养猪、喂鸡、养鹅,一天忙完,回到自己喜欢的,比方用泥巴捏个汽车什么的,先前的事情全散了。后来更忙,一直忙,忙半天,忽然人都走了,他抽出张纸来,坐下,开始画,之前的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能迅速从某个情境中抽离出来,丁点儿都不想。对,我就是整个儿调频,换台了。”
他嗓门高亮,措词生脆。长年剃个光头,眉目容颜被岁月淘洗了好多回,渐渐显出泰然喜乐。好些公开场合,他揖让着说自己是个“胖大爷们”,“像杀猪的”,或者“就是一块五花肉”。
“妹子,你把包放下,民工也有把包放下的时候。到了地下,那是咱的地盘。”地下一层的工作室里有个及膝高的铁皮桶,一个朋友寄来的,里面装着100 斤茅台原浆,另一些朋友已经挽起袖子候着开封。他管共事多年的女同事、小饭馆里的女服务员,以及面前的我们都叫“妹子”:“妹子,吃好面前这口菜。”酒菜下肚,他便成了鲁智深,帽子也反着戴了。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些是他喜欢的,所谓平常的诗意。
“你想古代,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家里人砸锅卖铁,把盘缠给他收拾好,一头毛驴,上面俩搭篓,一头吃的,一头银两,后面跟个童子,从四川开始往北京走,走好几个月。没有电话,也不能发微信,沿路桃花开着,小风吹着,净剩想法了。那搭篓,写一句扔到里边,写一句扔到里边,凑一首诗。到了傍晚,知道哪儿有客栈,什么王寡妇开的,你想想里边有多少美好想象……我们老讲古代人活得有诗意,其实那就是生活的样子。为什么现在人没诗意了?没那个生活了。
“1984 年我去黄山开会,一个破板房子里住了四五十口人,都是小伙子,乌泱乌泱的,夜里11 点钟还在那儿吵架扯淡,臭烘烘的一屋子。我说出去蹓跶蹓跶吧,租个军大衣,裹着就往北海那边走。走累了,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听松涛的声音,看月光透过松针洒到地上,突然觉得屁股底下湿了—山里的石头控得住水,正往外渗。好嘛,立马想起,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好多古诗都是白描,写实,你愣憋愣想,那哪行。”
老树画上的一株垂柳几枝海棠,多是他前17 年乡村生活经验的反刍、提炼和诗化。那些形状各异的叶片,好些是山中草药,从前他在山里采了卖钱的。他知道“五一”前后的柴胡能入药,丹参要秋后初冬去刨,野山药的叶片跟何首乌的长得很像……他生吃过何首乌,当场倒地口翻白沫,那叶子的长相更难忘了。
1979 年,老树考进南开大学中文系,遇上一些老先生,邢公畹、李何林、李霁野、朱维之,都是诗文功底深厚,活在古风里的人。古代文学史学了3 年6 个学期,自《诗经》《楚辞》一路下来;音韵学重点是诗词格律;唐诗宋词也细细捋了一遍。这期间,叶嘉莹应外语系主任李霁野盛邀回大陆讲学,带的第一个班就是老树所在的班级,台下坐着的学生中间还有叶先生的侄子叶言材。
“她讲宋词,没有讲稿,在讲台上来回走,侧向着学生,秉承顾随先生的讲法,完全是体验性的,好像就走在宋人的庭院和山水里。她还会古人那种唱诵式的吟咏,不仅心境进入,同时身体进入,你都会恍惚她是个现代人还是个南宋人。单就讲台上的风采,后三十多年里我还真没有见过第二人。更重要的是,她把你带去哪儿了,走得有多远。她讲柳永,哪有柳永,她就是柳永;她讲秦观,哪有秦观,她就是秦观。2003 年,我们毕业20 周年,把老太太从加拿大又请回来,给学生做了一场演讲,八十多岁了,真棒啊。她讲姜夔一首词,那是泪如雨下,在台上成了泪人,底下小孩都傻了。人家进去了,回到一千多年前,与古人共推移。现在有几个能这样?没有。
“顾随先生的弟子,我还遇到过一位,杨敏如杨先生,比叶先生高一两级,一直在北师大教诗词。她90 岁那年,来给我们学生讲了一回课,就讲苏东坡的一首词。那会儿她刚做完一个髋关节置换的手术,我估摸讲半小时也就差不多了。我的天哪,讲了三四个小时,那个旁征博引,底下学生听得如痴如醉。那个年代的人真是太有魅力了,他的学问、人生经验,以及他这个人呈现的气息,完全是一体的。”
民国时期军阀张宗昌的那些“丘八诗”他觉得好:天真率直,了无心机。比如这首摹仿刘邦的《俺也写个大风的歌》:
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还有这个,《天上闪电》:
忽见天上一火链,疑是玉皇在抽烟。如果不是在抽烟,为啥又是一火链?
吴佩孚用满江红词牌写的军歌《登蓬莱阁歌》,在他看来气势浩荡。有一年,从朋友岳父、当年老北大哲学系毕业生嘴里听到哼唱版,对史料里那行“曾被定为国歌,传唱十几年”有了感知。
“现在太多的所谓诗,技巧圆熟,言语合度,中规中矩,可哪里还有那样的天真、诚恳和好玩?人多少总有些天真无赖的心性,可什么时候在人前、在诗文里表露过?为什么总是假装正经,道貌岸然?所以我说当今最好的文字,就是手机里网络上传的某些个段子。”
轮到老树自己在画上诗文题跋,他写好句子,往通俗里改,改了几遍,就成了这样:
街道主任大妈,表情总很严肃。爱看中央文件,走路特像干部。
见我最爱打听,为啥你叫老树。听说你是教授,正处还是副处。
梅花对我说,一年没见面。为我吹一曲,我再开一遍。阴霾遮蔽帝都,还起一个大早。弹首晴朗曲子,希望心情变好。进到农贸市场,看到一棵白菜。长得那叫水灵,抱回谈谈恋爱。春风拂人面,田野采鲜花。吹着口哨回,咣当塞给她。
……
--民国--
一个叫庄村真琴的日本留学生捎来良宽的字帖,老树大手翻着册页,口里啧啧赞着,忽然道:“李叔同很受良宽影响。”
老树眼里的李叔同,是民国性情中人的一位。做什么像什么—做留学生,油画、话剧、西洋音乐,一一涉猎,还捎带些回国;回国当公子哥儿,一身白西服,一手挂支文明棍,一手挎个美女,在天津上海地界上招摇,多少名媛为他心旌摇动;忽然就要出家,想到了,就去做,漫天红尘遮不住他的行脚,修的还是失承多年相当严格的律宗。
有一年,老树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新校区,有老师指着后山上一个小亭子说,看,那就是当年徐志摩坐飞机掉下来的地方。老树呆看半天,想这哥哥不过娶了个漂亮风流会花钱不时要抽两口大烟的老婆,不好养,只好求胡适兄弟帮忙找点事做,多挣俩钱儿。那一趟,是从上海奔北京讲课,好比老树自己1980 年代到处讲课挣外快养家,结果飞机撞了山,就那么矮的一座小山……跟梦一样。
1993 年冬天,老树和大学同学程东、张卫开始编《旧中国大博览》,在1900 年到1949 年这段晚清民国的照片文字中泡了一年半。《北洋画报》《良友》《现代画报》《联华画报》几乎翻遍,看了几十万张旧照片,他看到许多与周围环境性情气度完全不同的人,看到与新中国很不一样的氛围和趣味。
“那些人真是特立独行。传统流在血液里,放洋多年大概知道外面是怎么回事,回了国,没有半点儿倨傲,迎来送往平常做事,活得生动,自然,好性情—查查史料,个个毛病不少,陈独秀、郁达夫、徐志摩……不管是道德上,情感上,乱七八糟的事儿挺多,但你就觉得他活得像个人样。世俗生活也是多样自在,不虚伪,不强制,宽博有弹性,容许人们任点儿性。你看郑逸梅先生的《艺林散叶》、陈巨来先生的《安持人物琐忆》,民国文人那些生动透顶的言语行动,真是活灵活现,好玩儿极了!想想今人日常说的话做的事,除了叹气,真是无话可说。”
他说起蔡元培,赴日留学,为的是排满抗清,学的是怎么造炸弹。回到国内,最早的身份是中国第一暗杀团团长。今人只知他倡导过“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的大学理念,不知这样的襟怀其来有自。那是经历过大事,有血性、有担当的神采。他说起朱德,已官至云南警察厅厅长,拿着优厚奉禄,住着大院子,仆从一大群,名利双收,忽然就为了心中理想,统统放下,拉上一队人马,革命去了。他说起党人徐锡麟事发被抓,秋瑾不避不逃,坐在厅堂中从容就捕。负责审办的山阴县令李忠岳一直仰慕秋瑾人品,待若上宾,命媳妇做了好吃的天天用食盒提进监牢,还让孩子们耳提面命聆听教诲。秋瑾就义后,李县令备棺厚葬,此后手捧秋瑾手书“秋风秋雨愁煞人”,时常饮泣,一年后抑郁而终。
得知摄影记者是地道台湾姑娘,老树谈兴更浓。他喜欢那岛上遗存,旧文人和良家女子的声气还在。有一年聚会张大春家,陈传兴也在,聊起山东临朐,张大春说,朱天文朱天心姐妹老家也是临朐,马上电话引荐,可惜主人不在。
在台湾,他没事就站在马路牙子上看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看够了,拐进小巷子吃面。一家面馆,小得不能再小,只三四张桌子,却极是干净齐整。老板娘胖胖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系条蓝格子布围裙照应着,麻利端面,低声说话,接钱的时候仿佛做了错事,脸上竟有羞色。访问台湾师大,他立在院子里抽烟,过来一位老太,喝斥:怎么能在这里抽烟!老树心里叫声“好”,觉得民国某位中学女校长复活了。台湾摄影师沈昭良领着他去艋舺,沈出生的地方,他更是欢喜;饶河街上机车飞驰来去,女孩儿搂着前座男人的腰,那感觉好。
“现如今不止北京大妞,一国的女孩儿恨不得一个个都跟杀猪似的,隔三岔五想起优雅了,学的也就是林志玲。受不了,我浑身起小米。”
喧哗饱满五味俱全的俗世生活,本是一个社会最丰沃的土壤,上面可以长出各种活物来。一旦被修剪被扫荡,统一在某种意识形态之下,文化生态就毁了。用老树的话:只许长一种树的林子看着雄赳赳森森然,可是花也不开了,水也不流了,鸟也不来了。
只是,晚清至民初的老照片里,明明也有一股腐朽之气。女人缠着小脚,大褂竖起高领,发髻堆得老高;男人春秋冬三季长袍马褂,绸缎料子,富贵吉祥图案,人在镜头前,呆呆怔怔,了无生气,透着几代人被鸦片膏败坏的精气神。这原是民国时代的一面,老树也不喜欢。他看晚清的画,也有这种往下掉的朽败之气,让人觉得清朝不亡都不好意思。然而,拦不住他构建一个他钟情的或曰想象中的民国:女子良顺,穿布旗袍,温婉朴素;男子文雅,一袭长衫,清新健朗;尘世间自由自在,生动活泼;慢,有闲,人脸上看不到急切的欲望,凡事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身在现实,心中驻着一个世外桃源,这样的情形哪个年代都有。有人心仪六朝倜傥风流,有人怀想汉唐丰饶庄严,老树呢,就认了那个影影绰绰叠着家乡自然风貌的民国。从乡村到城市,从唐宋到民国,在绘画、写作、摄影、设计、书法、制陶、电影批评、摄影批评、出版、授课中游历,老树自觉不自觉地受了新的旧的多元文化的恩赐。他像他在窑里烧制的瓷瓶茶壶一般,经了高温,渐渐温润圆融。在艺术中,他大约是一个反向的朱新建,一个褶皱版的丰子恺,一个更加明亮的竹久梦二。
--画儿--
一根线落纸游走,先勾帽沿,四笔连成一顶礼帽;再勾人脸,弯弯半个括号,没有眼睛鼻子;胳膊,脊背,长衫,衣袂一角被风带起;然后地坪,青草,树与枝,枝上花苞点点,男人倚树站着;临了墨水笔一顿一折,天边来只飞鸟。亲眼看着老树画,才知他有这等手上功夫。
1995 年某天凌晨3 点,老树睡不着,瞪着天花板呆想父亲天亮后就得上手术台,切胃。临朐一带是全球胃癌高发区,联合国有个组织在那里设了观测点,一直观测到当地特产酸煎饼,也没得出结论。
“我爹是做胃镜时发现病灶的。一根管子捅到胃里,发现内壁长个东西,揪出一块来,活检,有癌细胞了。大夫说,胃的外壁可能也有了,但那是胃镜检测不到的。结果手术做到半截上,把那胃拉出来,果然外壁有一个,比里边的还大。原来希望切五分之一,结果切了三分之二。当然,胃切掉三分之二的多了。手术时间很长,大夫很疲惫,那也是个民工(老树口里,大伙都是民工),拿着个破塑料兜子,里头血糊缭绕一堆,就是我爹的胃。我跟我弟就在那儿使劲表态:应该,应该,如果我是大夫,我也这么切。”
说回凌晨3 点,老树睡不着。胖大男人腔子里有颗格外敏感的心。
“性命攸关,那是我爹。心里像块大石头压着,甭废话,我得找点排解的地方。说白了,那时候要有人拉我泡澡,我就泡澡去了,也就没有后来画画这个事了—1986 年放下,是觉得我画的跟所有我能模仿的人都一样,正经重新画国画是在2007 年,中间隔了20 年—到处找,找到几支多少年前的破毛笔,几张旧宣纸,是这么着开始的。”朋友孟直说,但这20 年里,老树画了几千张钢笔小画,涂在各种烂纸上,名片般大小多是开会时领导在上面讲啊讲,他躲在角落里画啊画。老树喜欢开会。
他那天凌晨画的,就是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倚着一棵树。
“画完之后扔一边,忙着伺候术后的父亲。过了十好几天,哎哟,瞧见那天画了这么张画,细看跟谁都不像,这让我欣喜若狂。画好画坏不重要,是你自己的这个太重要了!就像拍了好多年照片,找朋友一看,直夸,太棒了,真像韦斯特!你听了想自杀。这东西是你的,哪怕不完美,很多毛病,但存在感有了,这感觉特别好。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买笔也很邪性,我特意去了湖州善琏镇,买了4700 块钱的毛笔,没几支,特贵妹子,可没一支好用,全是样子货。学校旁边金五星,北京最早的一个批发市场,10 块钱3 支,好使得很!”
1990 年,老树的年谱正翻在书法篇上。他研究笔墨纸砚,了解不同年代笔的形制,墨的成分以及纸的材料属性。他看黄宾虹晚年的画,一管秃笔钩来划去,戳戳点点,墨色重重累积,凑近了看,却是有骨有肉,松动而不粘滞—黄宾虹交待过,靠的是宿墨加点藤黄,即使画面干了,也还有一种润湿之气。他看苏东坡的字,就知道所用的笔不是今人常用的羊毫长锋,否则出不来那种书写痕迹。
老树说,唐宋五代时期画在绢上,水墨在纸本上漫洇氤氳的微妙就看不到。前些日子,他特地去看龚半千画在绢上的水墨山水,积墨的痕迹就比较生硬,不及在生宣上来得自然。有时候朋友给他几刀特别昂贵的宣纸,郑重其事送来,却不见得好下笔墨,反倒是外面包装的破纸用起来有意外惊喜。画什么不重要,材料、技法只是皮毛,要紧的是态度是否诚恳,作品是否有内涵,最后是否能够打动人心。陆游说“工夫在诗外”,画也一样,老树觉得画画题诗都只是表达的介质,眼界、阅历、格局、境界才是内涵的基底。
老树
轻描淡写,无惊无怨,亦无大悲大喜,是老树仰慕的境界,它与气量风度有关,常由文字体现。周作人译笔的冲淡、萧然和古意;有声电影初期演员念台词拿捏腔调的小心翼翼;新文学语词的隔膜、半生不熟、矜持文弱,却又诚恳天真,没有强努和粗重;就算“左联”、“创造社”的革命作家比较生猛,最后表现出来的也是粗暴不足憨傻有余—语言初变,将成未成,不知该怎么开口;想动作,刚出手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感觉真妙。
大学毕业论文,老树执意要写汪曾祺。他读过汪的几篇小说,感觉是活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人写的,全无当时那种煞有介事的做作,或者特别用力想要表达历史苦难与责任的粗暴。汪曾祺也写“文革”经历,写他在张家口沽源农业研究所下放,没人管,天天掐把土豆花儿画图谱……如阿城所说,感觉如玉。
他背着书包去了北京,经人指点,寻到汪先生,一个极和蔼的小老头。互报家门,原也算得上师兄弟—汪先生是西南联大时期的学生,同巴金夫人萧珊、物理学家杨振宁、逻辑学家王浩等人是同学。汪先生说,战时学生们坐在昆明的一个个小茶馆里看书、写东西,鬼子飞机来轰炸,大家就跑警报,一路跑到郊外墓地的某个坟头上,趴下接着写作业、写情书。汪先生说,他学写作得益于沈从文先生的指点,解放前已写过一些实验性小说,接近意识流。汪先生说,大学就是要任人自由地想,按着兴趣来,不要有人管。汪先生还说,解放前夕他在故宫呆过,晚上一个人在午门上看蝙蝠飞来飞去……他说得平平淡淡,老树听得痴痴愣愣。
问老树,从丰子恺先生那里可有收益?他说,我的画跟丰先生真是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乍见长衫男子,以为有关联,那是群众误会。从笔墨上讲,丰先生是先用浓的墨笔勾出线来,然后填颜色,严格意义上,他不在中国传统绘画的语言体系里。丰先生画日常、画童趣,都是生动盎然、意思极好的,但劝人向善、偏于教化的那些,老树觉得没什么意思。2013年,他专门去浙江博物馆看丰子恺《护生画集》大展,看到原作,对说教的那些比较失望,因为画得僵硬。
在印刷时代,丰子恺的作品因为宜作插图被广泛传播;在互联网时代,老树的画因为微博微信的传播风生水起。
美术史学者杨林见过老树临摹竹久梦二(日本明治和大正时期著名画家、装帧设计家、诗人;丰子恺留日归来,画风颇受他启发)的二十多张画,觉得比原作更有情调。老树说,竹久的天空比他灰暗,这是心性上的差距。
在杨林看来,老树取法的人颇多,远的有八大、金农、齐白石,山水是新安画派中渐江等人的路数;近人有朱新建、韦尔乔、陈震生、边平山等等。
“韦尔乔是我一个画友的朋友,在哈工大的医院里当医生,值夜班没事,在纸头上用钢笔单线勾那种很小的画。1992 年我第一次在朋友那里看到一大叠他那些小画的复印件,大惊,画得太好了!落寞玄远,清明疏离,好像尘外世界。1993 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们在紫竹院三虎桥边上朋友的宿舍里见了面,海聊一个通宵。他谈论歌剧、古典音乐,特别是宗教音乐,非常专业。后来他的画好像离上帝更近离人间更远了,相比之下,我喜欢他早期那些非常个人的、带有日常生活痕迹的做梦一样的小画,那种离群索居活在云上的感觉,特别让人感动。后来才知道他是鲁美院长韦尔申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他哥画得好太多了,境界上高出太多了。但我自己,还是喜欢身在尘世当中,但又能出离那么一点点儿。”
汪曾祺的襟怀,韦尔乔的性情,诸如此类都为老树所取,滋养了他这个人,然后,投射到他的画中。
收藏大家周叔弢身后,天津艺术博物馆办过一个周氏捐赠展,也就是把“文革”中搜掠去的字画、青铜器、瓷器、古砚等等拿出来展览—它们在博物馆的地下室里已经泡了很久了。正在南开上学的老树进了展厅,一眼看到八大的荷花手卷,摊开部分五六米长,灰灰的明纸,淡墨丰富,极尽变化。另有石涛、石谿、渐江的一些画,件件是精品。一幅6 尺的石涛山水,枯笔钩出山石脉络,披写山草却不用皴法,画得是清明俊朗,几近白描。他从前看到的石涛都画得密实,山石兼写带皴,远山用泼,山前杂树穿插点染,笔墨淋漓,但这种白描风格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是又叹服又灰心。
大二下半学期起,老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跑趟北京看展。周末,背个破书包,两块五一张火车票,火车站出来坐103 路到美术馆。看一圈,往西走到故宫,从后门进,看绘画馆,从天安门出,到琉璃厂,看荣宝斋挂的画,买几张便宜宣纸,坐地铁到火车站,再花两块五就回天津了。1983年春天的卢浮宫藏品展,稍后的蒙克大展,在当时都是大事,老树都没落下。卢浮宫藏品展那次,是全年级两个班集体坐火车,浩浩荡荡进京。
1980 年代中期,中国美术馆办过一个方召麟(生于无锡世家,国画大师,陈方安生之母)画展,老树喜欢画中的拙朴,一学,知道不易,想拙却笨。
“我的经验,学画,那些风格独特的人是不可学的,进去就出不来了。你看齐白石,多少门徒学他,除了少数几位力气大的,基本上都死在他门口了。点石斋画报上那些民国人物画,学不得,总有股老房子里烂木头的气。刘二刚的画你学学看?造型简括,很容易上手,一画就像,一像就傻,连变通的机会都很少。我觉得不妨看杂书,吃杂食,东看西看,南思北想,忽一天再画,说不定就有点儿自己的意思了。”
1986 年,老树停下画笔研究书法去了。他偶尔留意别人的画,但没有了画画的冲动。只有一次,1989 年冬,寒假里一气刻了一百多张黑白木刻,印出来贴在墙上,将压抑着的情绪宣泄了一回,然后,接着过日子,为稻粱谋。
--虚有--
春风梳岸柳,花下喝新茶。世界有人管,你说我忙啥?
无奈生于世间,日子真不清闲。与其跟人纠结,不如与花缠绵。
溪水一旁,住两间房。捆几册书,有些余粮。青山在远,秋风欲狂。世间破事,去他个娘。
1989 年,老树27 岁,因为种种原因,忽然就想去拍北京的火葬场、墓地,以及北京人家办丧事。他躲在相机后面,看死者的脸,看亲属悲恸的表情,开始认真思考生与死:人活一辈子是怎么回事?死亡呢?骨子里,他是喜欢形而上的,中文系毕业之后险些去哲学系念研究生。他做电影、摄影理论研究,觉得像打游戏通关,打通了,有幸福感。
1980 年夏天的某个中午,老树的一个小学同学,因为没有考上大学,在山野里上吊自杀了。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回到县里工作,骑车访友,半夜回家时被大卡车碾成碎片,尸体是用铲子铲到筐里落葬的。他的两个连襟,一个久病不治服药自杀,一个被黑道中人误认为对手当街刺杀。一个同事,傍晚还见他买菜回家,晚上洗澡突发心肌梗塞就没了。一个好友的母亲,春节期间阑尾炎犯了,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多数大夫正放假,麻醉师出了点问题,好友的母亲下了手术台就成植物人,一躺8 年。然后是他奶奶、爷爷相继过世,他母亲好端端心脏病突发也走了……现实残酷,人生无常。继而他想,这个无常的、也许根本无法把握的人生,这个随时都可能嘎然而止的人生,有什么看不开的?有什么值得痴迷、执着的?强烈的虚无感好像让他变得超脱了一些,又超脱了一些,现实中那些名利之争、那些执意妄念也好像离他渐远了。
可现实还是那个现实。“又出贪官大鳄了。房价越来越贵。好不容易攒钱买了辆车可堵在路上一动不动都快崩溃了。滥用农药、化肥、食物添加剂搞得大伙吃什么都不放心。孩子送学校里不太放心,走马路上也不安全。然后这个霾这个水这个空气质量,等等等等,就是我们身在其中的世界。”
1996 年,老树的年谱翻在摄影理论研究篇上。他力推纪实性拍摄,跟徐肖冰、吴印咸这些经历过延安岁月的前辈,袁冬平、姜健这拨集社会调查与专题摄影于一身的猛将,以及港台大师何藩、张照堂等等,多有交集。此前他自己也拍了8 年,最早用一台漏光的海鸥DF-1,买不起彩色胶卷,买那种成盘的黑白电影胶片,钻被窝里缠进空胶卷盒。后来一整理,也有四十多万张,纪实人像风光都有。1990 年代中期的圆明园画家村,1989 年末的北京殡仪馆,这些黑白照片如今看起来恍若隔世。
纪实题材意味着对主流之外、弱势边缘人群的关注。许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爬高摸低,角角落落拍过,同道中有吕楠那样杰出的,有卢广那样在“荷赛”获奖的,但是曝光没能改变现实。现实坚如磐石,甚至更坚硬。唯一进步的可能是器材,当年都穷,用破相机拍,后来用上了哈苏、尼康,用上了高级三角架。
“那种无力感,真让人沮丧。无力改变这个世界,那你还不活了?你心里愤怒悲哀又绝望,可总不能也去杀人吧?还有你自己那一摊子:单位遇上事情了,要解决;学生遇到人生困惑了,要疏导;孩子大了,小升初,初升高,那个焦虑;这边刚弄下,父母那边出问题了……甭废话,实实在在一堆事。你想自由,想在天空当块云彩飘着,飘个屁!我们这儿的教育,爱提真善美的统一,我说谁王八蛋发明了这句话,真能跟美善统一吗?大多数真实都不善,都跟美好、跟愉悦没关系。那怎么办?好,手机里来个段子,调侃一下,顺顺气。1980 年代末不是有个‘撒娇派’诗歌么:‘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过,与人斗更斗不过,于是,我们就撒娇’。你想想,这种情绪,这种内心巨大的焦虑和纠结难道不是更深一层的现实?我管它叫内心现实。它涉及到现实世界中最本质的一层,就是活在当下的现代人正在厌倦、甚至痛恨现实。为什么许多人出家、信佛—我周围不少,一会儿道,一会儿禅,只到嘴上为止;但凡信佛,还是个女的,绝不来往!那个劲大啊,恨不得把你绑了去也信她那套—他们觉得自己活错了时代,活错了地方。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真像他们想的那么美好自在,我看也未必。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对现实的不满和厌憎找到了一个出口。”
2011 年7 月23 日,温州动车事件。25 日,老树在同事敦促下开了微博,发了第一张有关这件事的小画,题的是“送别:为君奏一曲,此去天堂别坐车。”吃完中饭回来一瞧,嚯,六百多条回复。
“我们这几代人在短时间里经历了很多事,很长时间都处在动荡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经验,加上面对现实的无奈感无力感沮丧感,让你只有拿自己开涮。你看我这些画中题的字,就是在自嘲,偶尔在画里在文字里夸张地堕落一下,偶尔装一装很超脱的样子,但心里明白,你超脱不起来。这些回复的人,这些一下子就喜欢上我画的人,跟我一样,有逃避现实的内心需求—逃避那些公共标准和要求;逃避那些令人难堪、不那么舒服的处境;逃避功名利禄的诱惑,单位里那些嫉妒的眼神,那些毫无意义的表格,评职称涨工资总没你的尴尬;逃避婚姻家庭的负累,女人的指责,因爱恋而生成的托付终身的巨大责任;逃避长期教育带来的身为一介匹夫却要担当国家民族大任的可笑的责任感;逃避因为没钱换个大房子对家庭的歉疚感、在旁人面前的自卑感—逃避现实是我们共同的内心现实。”
在生活的刁难之中没被一脚踩死的人,在世界的复杂风景面前虚无了的人,在呼风唤雨者追逐权力、占有资源的游戏中败下阵来的人,都在苦苦寻找一些“有”——总得有点什么,清风明月花好月圆,撑着人安顿自己,接着在红尘中滚动吧。
“既然不能改变现实,那就改变自己。回到内心,解决好自己,我总算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画那些其实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自我安慰,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是自摸。没想到好多人也有这问题,以为我在摸他,那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后来我索性大方了,与其整天拿起斧头战斗,不如做一桌子好菜,让大伙儿分享。”
德国现代美学家沃林格尔(Wilhelm Worringer)在《抽象与移情》中说,艺术是人类摆脱现实焦虑和恐惧的最重要的途径,也是人类的本能。老树更喜欢塞尚(Paul Cézanne)的说法:绘画是与现实平行的一种存在。平行,意味着可以有一个安居之所,然后从现实中游离出来,合法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
就这样,老树跟这世上叫粉丝的一群人挂上了钩,生活略有变化,但变化不大。因为他随时可以潜入地下(室),或钻进位于校园的两座窑里,独自捣鼓他那点小安慰:写生半颗卷心菜,或者拉坯一个陶罐。
所在学院成立新闻传播系时,他是创建人。通读过那些传播学经典之后,他渐渐明白大众传播是怎么回事。此后不仅题诗往大白话里改,印章也改用老宋体—篆体字他大学时就会刻,可如今没多少人识了。有一阵,他画了一些类似春宫的情趣用品图卷,想想再盖“人在江湖”、“花乱开”这些印就不对了,又专门刻了一套,那取词,堪比现代版的《黄帝内经》或《金瓶梅》,也许直接出自生猛香艳的现世。他存了些出差住店时门缝里塞进来的小卡片,上面印着穿得很少的姑娘,模样神情都差不多。画过民国、花草、蔬菜、瓜果……接下来就画画她们吧。
他对互联网时代新媒介的那种交互性,那种瞬间形成互动的强力有了切身体验,惊讶,又觉得有些可怕。他很早读过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的《乌合之众》、埃里克· 霍弗(Eric Hoffer)的《狂热分子》,一个世纪前巴黎是怎么闹腾起来的,纳粹是怎么兴起的,“文革”是怎么过来的,对他理解网络的本质都有启发。他对自己的“火”保持着一种警惕,不想被公共话语绑架。
前些年,他卷了一些画到栗宪庭那里,收获不少中肯的意见。比如字还得好好练练,现在的样子还是太随意太与别人接近了;用宿墨不错,但可以搞得再脏一些,这样画面会更丰富;董欣宾的某些画面处理值得借鉴。栗宪庭对老树叙事性较强的横幅长卷挺感兴趣,这也是老树有意拓展的方向。在地下,记者看到一两卷,用墨恣肆,别开生面。
他已经在杭州办过两次个展,面对国画大省诸多前辈的意见,他虚心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有些技术性的,他琢磨改进;有些,就由它去吧。
听叶嘉莹先生讲宋词,看刘小东画民工或时尚青年,以及从自己拍摄、画画的经验中,他悟出一个道理:如果到了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境界,吟什么画什么拍什么都无所谓,对象终将消散,所有的艺术最后都表现为作者内心的外化,是在描写自己。
老树看起来生动有趣,但依然能觉察到他眼神中流露出的疲惫,自信里藏着的自我鞭挞的成分。年届五十有三,他积极地消极着,运作着“这块五花肉”,所谓人生。(2015年采访于北京)
--END--
(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其他阅读推荐:
扫描下方二维码添加小编:
(*因为微信推送规则的变化,希望大家每次读完之后点一下“在看”,这样就不会错过滤镜发布的最新内容啦。